发生了意外
2020年8月大新岜关工作营的第二天,我们走了二十多分钟路途,来到了板栗林砍柴。临近中午,报名做饭的营员们回去准备午餐,却在半途滞留了。在回去的途中,发生了意外,路边草丛里瘫坐着一位阿公。
他是住在第四排房子的凌忠秀阿公,瘦弱矮小,皮肤黝黑,头发花白。阿公讲土壮话,看得懂文字,但已经耳背眼花,平时出门都柱根拐杖,常穿着用长裤剪短成五分裤、洗褪色泛黄的牛仔裤。他性格内向,经常独来独往,常常关起门,与豢养的鸡呆在十多平米的房间里。我多次来大新岜关康复村,但因为语言障碍,偶尔碰面,我们仅是相视一笑,我对他了解很少。这次开营,营员们路过阿公家门口时,习惯往窗里探望,很多次凌晨一两点,看到阿公仍在厨房昏暗的灯光下煮东西。
从2000年村里挖水井用上抽水泵之后,忠秀阿公每天都到水池旁边的抽水房将水池抽满水再回家。这天他不小心在水池附近摔跤了。他无法站立,坐在地上,牛仔裤染上黄泥,额头和眼眶周围擦破了皮,血顺着脸颊流下,泥沙和血凝固在伤口边缘。一位营员跑回住房,找来轮椅送阿公回家。因为腰背疼痛,阿公坐在床前的凳子上,不愿躺下。营员询问他否哪里不舒服,但他精神恍惚、语无伦次。村民许伯也来了,试图与他交流,但他答非所问,没有办法了解更多。
医疗室只有酒精,冯叔送来自家的碘伏,瓶底还剩一点,已经过期了。营员回志愿者房搬来药箱,用酒精沾湿棉签帮阿公清理伤口。沙子和血凝固在伤口边缘,需要将伤口慢慢浸湿,再轻轻将沙子揩去。清理伤口过程中,阿公慢慢地睡着了,身体多次倾倒,营员就在旁边扶着。
营员帮忠秀阿公清理伤口
阿公饿了,锅里的粥刚煮好,他还没有吃早餐。营员从厨房盛来半碗白粥,备好开水放在桌上,但阿公动作不便,吃得很慢。第二天,阿公眼眶周围水肿起来,眼眶周边已经红紫一片。此后,无论是做项目还是休息时间,路过的营员都往阿公家看一眼,帮他换个药。
一顿折腾好久的饭
零阿公告诉我们:“忠秀阿公不顾及时间,睡觉时间都与我们不同,慢慢吞吞的,大半夜还在煮东西,早上天亮了就起床,吃饭也不规律,有时候直接忘记吃了。”忠秀阿公并不是一直这样的,近来出现了像是阿尔茨海默症的症状。摔跤受伤之后,阿公取木柴生火更不容易了。在厨房忙了好久,来到房间外的柴堆中找一些引火的细枝枯叶,踉踉跄跄扶着墙壁回去,还是没能生起火来。营员过来帮忙,见到厨房里存放的都是大木头,好不容易点着,火又灭了。
凌晨路过,他还在厨房捣鼓,关起门来,可能是煮饭,可能是烧洗澡水。他经常想不起东西放哪里,翻来找去。耳背眼花的他对外面的动静全然不知,他不知道外面夜已很深,不领会屋檐上的星空有多好看。活动在这屋子里,累了就睡了。
后来营员给阿公整理出一些细柴,又到屋子后找来了一些干树叶和玉米须,生不起火了就去帮一把,走路不稳时去扶一下。可是营员也在纠结,这些帮助也是短暂的,我们在村里的陪伴有限,阿公以后要自己生活,该如何去鼓励他、教他怎么去做?但也不用过于担心,村里的老人们习惯了互相帮助。
营员和忠秀阿公
一场误会
下午的项目快结束了,营员们与阿公阿婆们在屋外聊天,眺望着远处的风景。负责拍照记录的营员素平还在认真补拍些项目照片。她路过忠秀阿公家门口,打招呼要进去拍照,但忠秀阿公并没感知道有人到来。素平走到他身边,他才点点头笑一笑。素平手里托着相机比划拍照的动作,大声解释了几遍:“来拍照片,拍完就回去吃饭了!”她拍了照片,边查看相片边走出家门,谁知阿公拖着凳子冲出来了。在屋外聊天的营员看见他拖着凳子踉踉跄跄地跟在营员背后,身子摇摇晃晃的,担心他再次摔倒受伤,上前扶住他,有人接过他手中的凳子。零阿公过来,才明白这是个误会。
忠秀阿公以为营员们要出村回去了,按照以往的习惯,他赶紧拖着凳子出来要同营员们拍大合照。忠秀阿公笑了笑,眼眶周围还有点红肿,结疤的伤口给脸上添了花。
这一场误会牵动了在场的所有人,心里头慌张、自责、心酸、感动参杂,假如我们这就出村,更多的是不舍与牵挂。
阿公拿椅子去拍照 右一为本文作者黄金梅
“没事的,拿去喂鸡”
下午聚餐,营员和村民们一起围桌吃饭。零阿公说:“忠秀阿公行动太艰难了,走路都不稳,让他来一趟吃饭很折腾,给他送一点饭菜过去吧。”零阿公住的房间离忠秀阿公很近,与忠秀阿公接触较多,也帮了不少忙。营员们明白零阿公的关心,虽不能聚在一起吃饭,但安全才是最重要的。然而忠秀阿公已经走出来了,营员们推着轮椅过去接应,大家都整整齐齐地坐在一起吃饭了。
忠秀阿公用勺子吃饭。他的头仰不起来,一边手举着勺子把饭送进嘴里,另一边没有力气的手倚着轮椅。营员给他夹菜添饭,零阿公也用本地话问他想吃什么就帮他夹。忠秀阿公噎着咳了几声,零阿公急着说:“慢点吃。”他似乎没听到,没有理会,继续尝试举起勺子。零阿公无奈道:“这太难了,太难了,人老了不中用了。”
但整桌子人就他吃得最慢最少。忠秀阿公专注着怎么使用勺子盛饭,然后慢慢地往嘴里送。有时手抖了把饭菜洒出来,放在桌上的饭碗时不时被勺子推动,身边的营员给他扶稳。营员们流动起来,陪村民们吃饭聊天,热热闹闹。大家快吃饱了,有的村民起身回去,营员要去护送,突然传来不锈钢摔下地板的声音,打断了这片和睦。
大家把目光转向忠秀阿公,不锈钢饭碗在地板上打转后停住了。阿公低着头,盯着散在地面的饭菜,想伸手去护着饭碗,却来不及,不灵活的手耷拉着。坐在身边的营员扶稳阿公,把碗捡起来。零阿公说:“没事的,不要了,扫起来拿去喂鸡!”忠秀阿公小心翼翼地与营员说:“对,不要了。”看着营员在打扫地板上的饭菜,他眼睛湿润了,对营员点头笑了笑:“拿去喂鸡”。
营员给忠秀阿公重新准备了饭菜,他说吃饱了,想要回去,于是营员推着轮椅送他回家。其他人差不多都吃饱了,但是忠秀阿公吃得并不多,他或许是难过想要逃离,或是行动不便使得吃饭太累了。营员给他送去一些饭菜,半夜饿了可以吃。
聚餐
忠秀阿公也是热心肠
大扫除项目接近尾声,午饭后的村子有些炎热,有的营员回到志愿者房小憩一会儿,下午进行温馨小灶。住在第三排房子的零登美阿公也吃饱午饭,关起门口的竹篱笆,爬上他的狗窝(阿公自称他的床是狗窝),吹起风扇,打开录音机播放壮族山歌,陶醉地在床边打起瞌睡。这时,忠秀阿公从第四排房子走了过来。他没有带拐杖,扶着墙来到登美阿公家门口,喊了几声却没人理。忠秀阿公挪开竹篱门,来到床边,登美阿公才醒过来,关掉收音机。
忠秀阿公:“出街吗,帮我买菜吧?”
登美阿公:“我家有菜吃。你要是想买菜,我可以去帮你买,你想买什么?”
忠秀阿公:“大白菜和猪肉,就这样咯。”
登美阿公没听清楚,把耳朵凑近,又大声问他:“你想买什么,买多少?”
忠秀阿公:“一颗大白菜和3斤猪肉。”
登美阿公:“猪肉不买这么多,贵多,二十八九块钱一斤,鸡肉鸭肉都便宜!”
忠秀阿公点头不说话,登美阿公重复了几遍这些话,他吃不了这么多猪肉,他买一斤就合适了,但忠秀阿公仍旧点头。
登美阿公把头转向旁边的营员说:“哎我们人老了,沟通都不清楚了,都不懂我讲什么。外面猪肉很贵的,你说他买着这多干嘛,他又没有冰箱。”
这时营员找来了笔和纸,写上了大大的几个字“猪肉贵,二十八元一斤”,又用手机打开手电筒照明,阿公凑近一个一个字地看,然后点点头说:“买猪肉啊,3斤。”
营员猜想他或许是想买来和我们一起吃的,又在纸上写:“我们不用,有菜吃了。”登美阿公也说:“不用给学生带了,管够你自己就行。我很原意出去帮你买,路费我都不收你的,你买够自己的。”
忠秀阿公笑了笑,做出肢体动作,意思是要买的,然后就回家拿钱了。他从家里拿来四百块,登美阿公接过三百块钱,边穿衣服边说:“钱我拿着,我不贪你的钱,买多少花多少,你想买什么吃,我都愿意帮你买的咯。”于是登美阿公开着小三轮出发了。
买多少,花多少钱,剩多少钱,登美阿公都回来说得清清楚楚。忠秀阿公的好,营员们心领了,没有到他家里大吃大喝。后来,忠秀阿公把猪肉腌好,慢慢吃。
下午的温馨小灶,村民、营员们相互分享动手做的美食,聚在一桌吃,登美阿公和汉松阿婆也给忠秀阿公拿来烫好的串串,忠秀阿公虽不说话,但是吃得很开心。
营员家敏说:“在零公家门口做关东煮(温馨小灶)的时候,忠秀阿公从村口向我们走过来,讲了几句话,我们也没有听懂,以为他要我们去他家帮忙,我就跟着他过去了。阿公打开米缸,让我用一个小碗向另一个小缸里分米。舀了好久,有小半缸米,我猜他叫我帮煮饭,就抱着米往厨房走。阿公有点着急讲了好多话,我什么也听不懂,喊许伯来翻译,原来是阿公以为当天是聚餐,想拿些米给我们煮饭。当时真的很感动。”
就这样慢慢地,营员与忠秀阿公有了更多接触。
出村那天,营员们来到忠秀阿公家邀请他拍合照。忠秀阿公一直屋里在找东西,表情越来越着急,营员也开始着急起来,以为是什么重要的东西。把许伯拉过来,才知道忠秀阿公是想把他家的花生分给我们,让我们带回去。天气炎热,阿公额头上闷出几颗汗,脸上的伤疤比前两天好了很多,但是行动仍旧存在障碍,搬不动半袋花生的他面向营员们笑着说:“拿去吃,吃啊。”营员用手抓几颗,吃了起来。
出村时间不能再拖,我们在忠秀阿公到家门口一起合照,作别了。出村路上有着更多的牵挂,多多保重。
在家门前合影
关紧了房门
国庆,又有营员们去开展工作营。第四天传来忠秀阿公去世的消息,营员们给他送别。从此阿公的房门关紧了,而村子的夜空,又闪耀了一颗星。
听说去世前那几日他状态越来越糟糕,右肩上又摔了新的伤口,他把自己封闭起来,伤口发臭,躺在床上,经常妄想被伤害,不接近其他人。零阿公给他送吃的,照顾他。
忠秀阿公一直以来的生活孤苦伶仃,让我觉得有些悲苦,但是他曾认真生活过,愿他离去也无忧。我们会一直记住阿公的好,记住阿公的坚强。
本文是ME创新计划·家工作营麻风病康复者故事记录与拍摄项目收集的故事。
作者:黄金梅