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木积是广东省茂名新开田麻风病康复村的一位村民,工作营营员们常常叫他木积伯。
木积伯个子不高,但很结实,像是练拳法的高手。黝黑发亮的皮肤,茂盛的头发,凸凸的眼球,成龙般的鼻子,总是裂开嘴巴哈哈大笑,把脸上的皱纹挤推成山丘。夏天,他大部分时间都赤着上身,在油亮的浸透着汗水的肩膀上披一条毛巾。木积伯身边离不开一只水烟筒。
提起木积伯,很多人对他印象就是:喜欢和营员喝酒。
每逢营员进村,他都会邀请营员去他厨房喝酒。他的厨房大约二十平方米,高度比一般的房屋矮。室内很多以前建村用剩的水泥柱。房梁的每一根木头,都是他亲手搭上去的。门有一块十几平方米的空地,摆着一张正方形的小木桌、几张小木凳,营员来得多时木凳不够,就坐在石头上。桌子前面是一条清澈的小溪,营员们饭后常到小溪打水清洗碗碟。空地右方是几块田地,再远处是山。在这样依山傍水的地方喝酒,常常让前来的营员很快抛弃前一秒的拘束,和木积伯相得甚欢。
每次营员答应去喝酒,木积伯从下午四点就开始兴奋地在厨房忙前忙后。一会移到水井洗碟子,一会移到灶台前,蹲下来,弓着腰,熟练地翻炒着刚从田里摘回来的青椒或者沙葛。喝酒时,常会听到他和营员深入分析各道菜的工序和做法。例如一只鸡,先用开水滚,煮熟捞起,可以做白切鸡或酱油鸡;接着在剩下的汤水里面加些青菜,成为一道美味的鲜汤;剩下的鸡杂可以掺杂蔬菜一起炒,又是一道小炒。白切鸡、沙葛炒肉、豆豉炒尖椒、蒜蓉白菜、干炒花生米、几副碗筷,几个小酒杯,是小木桌上必摆的物品。
喝酒或许永远只是一个幌子,为的是彼此可以畅谈。我不喜欢喝酒,但喜欢去木积伯那儿,看着他和其他营员喝酒。大家一起干杯的时候,我也会举起小酒杯碰碰,偶尔呡上两小口。喝酒时,木积伯常问起他所熟悉的人,例如海马、马克、三疯、佳丽等营员的现状。我们常常会告诉他,他们现在在哪里,近况如何,有没有时间回来。我们也热衷闲谈营员的八卦,木积伯很善于不经意间插入一些“调侃”话语,也向我们分享某个老营员的情感史,言谈间表达着希望营员可以幸福。
对于营员的事情,他常惦记在心;对于开展的工程项目,他总是乐于参与。每次铺路或修缮房子或是捡柴,他都会主动担着工具过来帮忙。很多时候,他依靠自己的生活经验,察觉到营员疏忽的细节。
2014年7月暑假工作营,我们要在二队厨房前面修一段路,按照原计划,要顺着阶梯,在周边架上挡板,直接铺上水泥。木积伯急匆匆跑过来,很激动地说:“唔得啊(不行啊),太陡啦,一定不能直接顺着铺水泥!”他建议在较陡的下坡处修建几层阶梯,方便腿脚不灵活的村民走路。姜还是老的辣,我们听取了他的建议,最终其他村民表示很喜欢。
2015年10月国庆工作营时,我作为筹备组之一负责开展捡柴项目。一大早,大家带好草帽、手套、水杯,做好充分的准备,去找木积伯带我们去捡柴。提前约好了木积伯,他却不在家。四处张望,忽现一人在旁边陡坡上,用镰刀在砍竹子,是木积伯。听到我们声音,他停下手中的活儿,揣着三根四米长的嫩绿竹子,步履蹒跚,小心翼翼走下来,一边不忘回应:“我砍些竹子,用来捆绑干柴。”看着他一抽一抽走下来的样子,我的鼻子突然有些酸痛,也许是担心这位老人摔倒,也许是心疼这位老人在陡坡处折腾,也许是佩服这位老人的热情和干劲,也许是被这位老人认真对待营员的态度和行动所感染。
对待营员如朋友般关心的木积伯,对待村中之事,更是上心。很多时候是他承担起村子的重任。
木积伯常常过来二队,搬张小木凳,在树下和其他村民聊天。村民时常用海话(当地方言)讨论村中之事、外界新闻、营员开营或访村的动态……每每到需要有人站出来表达态度的时候,木积伯常直截了当阐明自己的观点。虽不能完全听懂对话,可大多时候,我能感受到村民认可他所说的话,因为在他一番表述之后,大伙就顺着他的思路交谈。2015年前后,村民办理五保户和补贴的事情,搁置了很久。当时,木积伯、李养伯、潘鹏伯、村长等几位比较主动、行动也相对方便的村民多次奔波于茂名相关部门与村子之间,最终才争取到大部分村民的利益。如果没有他们那颗火热的、向着集体共同利益的责任心,和主动担当的魄力,这件事也就没那么快能办妥。
我可以理解木积伯着急处理村民生活补贴的事情,因为离开物质,便没办法谈论生存。然而我却没想到,一个被隔离在偏僻山区里与世隔绝几十年的康复者,在人生或许还有不到十年时间,还一直在意外界对他们歧视的眼光。从接触村民起,我更多聆听到的是他们渴望减少被歧视的声音,听到身边伙伴呐喊减少对他们歧视的呼声和行动,却很少看到康复者主动站出来维护自己的尊严。然而我在木积伯身上看到了。
前段时间,和几位营员回新开田,恰巧木积伯和另外三位村民去镇上卫生院检查身体了。我们想去医院看望他们,才听说他们受到同层住院的某些病人、家属以及周边居民的歧视。因此,当木积伯听到六婆说我们要前往卫生院看望他们,十分激动。
一下车,就看到木积伯站在卫生院前门等待。那天中午太阳还挺猛烈的,不知道这老头子站在那鲜眼的地方,等了我们多久。他穿着一件深蓝色背心,灰绿外套,金色的阳光依旧洗不去他上衣陈旧的味道,却照射着他黝黑的长满斑纹的脸庞,我看到他深邃的眼睛布满着血丝。他迫不及待喊出我们的名字,主动走过来和娜娜(营员)握手。饭店和水果店的员工问我们是谁,木积伯就像一个积极举手发言的孩子:“湛江大学的学生”,言语中有满满的自豪感和欣慰。我们和他去病房看望另外三个村民,一路上,他都乖巧地被娜娜牵着手走。在病房聊天的时候,他依旧像往常一样谈笑风生。虽然眼里充斥的血丝暗示着他的疲惫和虚弱,但幽默和气的话语显示着他的生气和力量。我们问他是否受到了歧视,他侧面回答说:“有些人不开化,现在你们来了,可以让那些人开化掉咯!”那种希望麻风病康复者可以被理解、可以昂首挺胸、维护自己尊严的渴望,在那一瞬间,自然而然流露出来。
每次营员离开新开田的那天,木积伯会穿上一件白色衬衫。或许他是想与营员合照时,留下端正慈祥的印象;或许是想在道别之时,让营员看到他得体庄重的一面;或许是想营员去触摸他内心最深沉的东西,属于一名普通麻风病康复者的个人尊严!
我常想,是木积伯的幽默特质赢得吸引了许多营员,实则是他独特的人格魅力!
作者:陈小峡
摄影:往期工作营营员